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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粱夢破(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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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粱夢破(十二)

想要從一個人口中得知想要的秘密, 最好的辦法,便是也說出一個秘密。

*

在將自己與柳姑娘初遇時的贈傘之情告知鄭醜後,許執焦急不已,仍是耐心地等待。

須臾之後, 終於等到了猶豫不決的鄭醜, 說出了招魂柳姑娘的事。

這已經是第三個夜晚, 他來到了鄭醜的住處。

一同來到的, 還有煤球。

不肯待在家中, 一直委屈地扒著他, 甚至是跳t上墻要跟來。

興許是才搬到新家,尚且不適應。

他也想煤球陪著。

仿徨擔憂的情緒, 始終纏繞在心頭, 如何也消不下去。

連著兩日輾轉難眠, 柳姑娘都未醒來。

到底是怎麽一回事, 便連其中具體,鄭醜也不大明白, 更多的細處不肯再透露。

縱使醫術不管用,但鄭醜還是奉了衛陵的命,一整個白日都要待在公府, 以備不時之需。

盧冰壺放他兩日休假, 用以養身。

明日一早,就要前往刑部繼續上職。

畢竟當前, 皇帝的身體怕撐不了多久。各個衙署正是緊張的時刻, 長官提心吊膽, 連帶著底下的小官也跟著慌, 容不得他在家多待。

今日放晴,鄭醜的場院後邊, 晾曬著兩篩的草藥。

已近黃昏,風大起來,吹得篩子裏幹枯的草藥跑出。

許執過去,彎腰把那幾株香藿和黃荊子撿起,重新放回去。又端起篩子,放到屋檐下的靜風處。

之前他來時,見鄭醜如此擺放過。

等把這件事做好,他便坐在一叢方才抽芽的木槿花前。

那裏有一把四方的小凳子。

將煤球抱在膝上,撫摸著毛絨的貓腦袋,而後望著院門的方向,魂不守舍地等待鄭醜回來。

直等到天黑,外墻的梆子敲過兩輪。

原是亥時了,才聽到門外的腳步聲。

許執一顆心忽地提起,煤球無聊地在他的臂彎裏睡著了,他抱著一起,忙從凳上起身。

等至鄭醜和送其回來的公府車夫說完話,肩挑藥箱推門進來,他邁開大步,迎了過去。

“鄭大夫。”

鄭醜整日待在破空苑,都快被衛三夫人的病給愁死了。一回家,還要面對不小心說漏嘴,而招來的禍。

果不其然,還沒等他點燈,歇下喝杯水。

身後跟著進屋的人問道:“三夫人如何了?今日可有醒來?”

“還未。”

鄭醜接過許執遞來的茶水,喝了一口緩解渴意。

想起今日見到的衛三爺抓著那王頤快瘋魔的樣子,也不由地有些膽顫。

離開破空苑時,把那加大藥量治頭疾的藥給過衛三爺,見他又回到床邊,去守著三夫人了,握著夫人的手,不停地在叫人的名字。

自然地,這些鄭醜不可能告知許執。

“她究竟為何昏睡這麽久?”

又是一聲惴惴不安的詢問。

聞言,鄭醜觀望神情愈發憂愁的年輕人,正了臉色,又一次搖頭道:“恕我無可奉告,你別讓我難做。”

把杯子放落桌子,開始趕人。

“好了,天色很晚了,我這上年紀的,可跟你耗不起,要洗洗睡了,你也快些走。大晚上的不睡,你的傷是不想好了?”

倘若衛三爺知道了許執對夫人的心思,怕是這人命不久矣。

況且自己第一次漏嘴,已是了不得。

再多說些,怕引出什麽後果,別是掀了他的醫館。

被下逐客令,許執抿緊唇,再看鄭醜不管他,自去廚房燒水。

他抱著煤球,佇立好片刻,才垂下眼,低聲道:“那我先走了,勞煩您多加盡心治好她。”

他知道他沒有立場說這個話。

不管是自己與她的身份隔閡,亦還是鄭醜是衛陵請去給她看病的,但依然出口了。

也知道自己想去公府看望她,更是癡心妄想。

話音落後,他便抱著貓轉過身,走出了院子。

沒入更深闌夜中,頭頂的白月光照出一條歸去的路。

明日下職後,他還會再過來的。

但願明日再來,她已經醒了。

“喵喵。”

醒來的煤球蹭著他的手。

許執勉強笑了笑,低頭將懷裏的它顛了顛,問道:“你說是不是?”

“喵喵喵。”

“肯定是了。”

柳姑娘那樣好的人,就應該長命百歲。

甚至一點病也不要生。

寂靜的長街,只有他一個人。

夜風起了,吹得身上泛涼,胸口的傷也在悶痛。

*

胃臟內的燒灼連綿不斷,似是烈火熱油地在烹燒,快速地蔓延向全身。

行在入夜後的宮道,漫長地不見盡頭。

背後是滿天的焰火,身前是宮人提燈。

那一盞盞華麗的宮燈,映和焰火的光亮,晃地許執眼前一陣陣地發暈,竭力穩住腳步。

與一個個同樣離席,在出宮路上遇到的官員貴門,漠然路過,受到不屑憤恨的目光。

今晚皇帝的壽辰,蘭臺設宴。

觥籌交錯,臣子獻詞祝賀,必然飲酒,沒有誰能避免。

遑論是身為刑部尚書的許執。

縱使如今的他,因變法被朝廷排擠,依舊要向皇帝敬酒。

另外三法司的一些同僚,依從禮制,在皇帝面前,不好太過放肆,也要互邀。

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,舊疾早發。

進宮前吃的藥,已不管用了。

好不容易走到宮門處,他闔了闔眼,正要上馬車,卻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個人。

那個坐在高馬之上,身穿麒麟紋暗金玄袍的人,在昏暗的朱紅宮墻下,朝他眺來一眼。

冷篾的淡笑。

是傅元晉,一笑而過。

便拉過韁繩,背離方向,朝另一條街去了。

他頓了頓,在後至的衛朝視線中,相錯彼此明了的意思。

而後登車,胃疼不由讓聲音放輕,對駕馬的車夫道:“走吧。”朝自己的府宅去。

幽避的車廂中,無人可視的地界。

他終於可以松懈自己。

肩膀松弛下來,從寬袖中拿出藥,倒了兩顆仰頭吃下。

整個人蜷縮在角落,渾身濕透,忍耐著胃臟中翻湧侵襲的痛苦,等待藥效發作。

近年,除去太醫院的禦醫,還找了好些大夫來瞧,也吃過許多的藥。

最有效的便是這種藥,但時至今日,效果也不大如意了。

許執垂下頭,苦笑著擡起顫抖的手,用袖擦了把額上的汗水。

他的身體被早些年貶官途中的謀殺,損壞了根基。

後為升遷回京,攀附西南的各級官員,也包括……岳丈大舅,談笑飲酒做詩,更壞了些。

回京的初年,與司禮監的與虎謀皮,亦少不了酒桌。

這些年來,縱使官職擢升至二品,但時不時的酒局,推辭不了的,總要喝一二杯。

仰靠在車壁,他閉上了眼。

繼續去想今晚壽宴過後,要在所謂封侯旨意下發前,定罪捉拿傅元晉之事。

便是這兩日的事了,要盡快。

已有消息,傅元晉在找人說情。

進京閉門不出的幾日,他並非毫無準備。

……

漫漫歸途,到達府宅,已是幾更天。

夜深人靜,府上的燈籠滅掉了大半。

繞過影壁垂花門,穿行廊道,許執獨自回去書房。

換下官服,穿上常服。

讓丫鬟送來熱水,在偏房洗漱過後,散去酒氣。

要歇息了,親隨說要近身伺候。

“大人,今晚我在屋裏照看著您。“

大人胃疾發作,倘若需要什麽,有人能喚。

但把人都遣散出去。

“不用了,跟了我一天,你也去歇吧。”

門被合上,唯有窗欞被打開一條細縫,用以通風。

臨睡前,又吃了兩顆藥。

這回,用溫水服用,不用幹吞,哽塞得喉嚨發疼。

燈盞被吹滅,屋子沈入黯淡。他脫去鞋子,在窗邊的羅漢榻躺了下來。

身上的冷汗被擦凈後,舒坦了些。

蓋了一條棉被,背對著窗,身體緩慢地蜷起。煤球也縮著身體,臥在他的身側。

此時,許執只想好好地睡一覺。

明日天不亮,又要投身於那些鬼蜮伎倆、黨派鬥爭。

便如同酒水。

他不喜歡酒。

要在不堪的渾濁中,時刻保持清明和警覺,不被侵蝕腐爛。

哪怕沈醉一次,便連同之前的犧牲,徹底爛在泥裏,再也爬不起來。

……

恍恍惚惚地,怎麽聽到了她溫柔的聲音。

“微明,我替你去喝。你盡管和他們說事,我保管把他們都喝趴下!”

她豪情壯志地拍著自己的胸脯。

“我很能喝的,這世上沒幾個人能比得過我!”

他立即道:“哪有那樣的事,我成什麽人了?”

興許是語氣太過嚴厲。

她神情一瞬失落,垂下了眼。

“哦。”

病發的胃裏被她餵入了藥湯和熱粥,暖乎乎地,舒服了很多。

窗外是嚴寒大雪,狂風呼嘯。

他將床畔的她,冰冷的雙手緊緊捂住。

是為了他的胃病。

她才會在那個四處漏風的廚房,給他燉煮藥粥。

如蔥削的白嫩手指,業已被井水和冷風,凍得通紅。

“我以後會少喝些的。”

他低眼看掌中她的手,鼻尖泛酸。

不想讓她再擔心了。

她委屈的臉,一瞬笑起來,前傾撲進他的懷中。

窩在他的胸膛,左右挪來挪去的,惹得他t一陣癢意。

“我知道的,我不能去那些酒局。”

輕輕按住她的腦袋,她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的心口。

“我是心疼你,才會那樣說的。”

“微明,我不能每日來看你,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,不要生病了。我不在,沒人照顧你,你會很難受的。”

……

她的溫柔叮囑似乎就在耳畔,近地貼著他。

“曦珠……”

他情不自禁地喃喃。

但他心中無聲的喚,被幾點急促的叩門,給無情打斷了。

許執從困倦的醉意裏,迷惘地睜開了眼。

而後聽到門外,親隨迫切慌張的聲音。

“大人!快醒醒!出事了!

他翻身起來,坐在榻邊揉著緊皺的眉,近乎嘶啞地問:“什麽事?”

便在話音落後的那一刻。

他聽到了。

混沌昏暈的腦子一剎清醒,許執擡起一雙晦暗不明的眼,望向那扇緊閉的門。

他的哥哥,在賭場把人給打死了。

*

夜至三更天,傅元晉將那些願意幫襯說情的回信再一一看過,而後將它們都放入抽屜中。

不禁冷笑。

海寇平蕩,峽州開放通商,誰都想吃上一口肉。

可這能不能吃上,也得看他們夠不夠盡力了。

至於皇帝,是想要一口全吞了。

也不是那麽容易的,縱使他真地被定罪,衛朝這些年熟悉當地情形,終究隔離各氏宗族之外,想要在那些氏族中爭奪利益,不死也得脫層皮。

門外忽來敲門聲和稟報。

“總兵,許大人那邊的事,已經做好了。”

傅元晉靠在交椅後背,唇角扯動,道:“去把王壁叫過來,問問他想到辦法沒有?”

已經第三日了。

他給的時間夠多了,快到忍耐的極限。

柳曦珠不認錯,也晾了她幾日,他正好有事要做。

倘若現在,王壁再想不到將柳曦珠,永遠留在他身邊的辦法,他不介意真地把人送去見鬼。

王壁其實是有辦法的。

但太過缺德,怕連投胎都不成。

況且在這幾日的招魂中,他察覺到有人正在引魂回去。

疑惑重重,冥思苦想。

招魂和引魂的術法,在這個世上,只有他本家旁支精通。

但這十幾年來,王家沒落,便只有他會了。

若是按照傅總兵的所言推測,便是另外一個世,其實也有王家。

繼而揣測,那個引魂的是另外的他?

好在引魂的術法並不是很熟稔,不若他整個招魂的陣法會被破。

但掐算一番,並不對。

他王家有異變突生。

另外,還有那個並非陽間道的力量,似乎正在迫近陣法,也還未琢磨清楚。只是設下屏障,暫阻其靠近。

王壁尚且沒有想明白這兩個疑問。

但親隨的刀架在脖子上,容不得他再踟躇。

及至傅總兵跟前,他顫顫巍巍地,終於還是說出了辦法。

那便是斬斷夫人與那個世的聯系,再也回不去那個世。

但,這恐怕會讓另一個世的傅總兵身亡。

其實道理是簡單易懂的。

既是逆天之舉,便要一命換一命。

王壁盡量分明地解釋,又道:“總兵,這個法子太損耗陰德,怕是……都沒有來世。”

幾番糾結,言辭好聽地勸說。

“廢話少說,就按照你的辦法,趕緊去準備!”

聽王壁所言,傅元晉只覺好笑。

他這一生都不能得到圓滿,哪有空去管來世,總歸也不是他了。

*

他又一次來見她了。

這一次,穿的是檀紫緙絲雲紋的窄袖錦袍。

發絲也整齊地梳理,用了染黑的草木洗發,看上去似是少了十歲。

重逢分別時她的罵言。

每想一次,便生氣一次。

生過氣,便是自己也忍不住地發愁。

照著鏡子,將唇上的胡須修飾整理,回想她那副秾艷嬌俏的模樣,確實比她老很多,不相配得很。

即便她以後只能有他一個男人。

想到她的嫌棄,心止不住地酸。

從前衛陵還活著時,他前去京城,曾見到人的相貌。

瞧著就靠不住的,哪裏值得她為了那樣一個人,就來罵他。

他也不差。

年輕時外出,那些姑娘的眼,可都定在他身上。凡是跟過他的女人,誰不說他長得好。

衛陵頂多是年輕了些。

誰還不曾年輕過?

倘若他和衛陵一般年紀,必然不會遜色。

總之,傅元晉很滿意此次的衣著裝扮,想要給柳曦珠瞧瞧。

想著她認錯了,肯叫她夫君了。

他們又和從前一樣。她給挑選做衣,必然比現今,自己身上的這套衣裳更合適。

但在他尚未進門時,聽到的是她一聲聲啞喚。

“三表哥!”

“衛陵!我在這裏,你能聽到嗎?”

“衛陵!衛陵!”

傅元晉頓時火冒三丈,再也顧不了其他。

霍然推門進去,就見屋中一地狼藉裏的她,猝然旋身,一臉驚惶地望向他。

“你在叫誰?”

簡直是在自取其辱,他竟然問了出來。

曦珠並沒有聽到門外的動靜。

枯寂的光陰流逝中,不知日月。

她一遍遍地,叫得嗓子快啞了地,回應著衛陵,他卻都沒聽到。但忽然之間,她也再聽不到他的呼喚。

忍著滿腔悲憤,曦珠去辨面前傅元晉的神色。

知道他並不知衛陵尋來了。

立即怒道:“我想我夫君了!叫他還不行嗎!”

“傅元晉,你管不著!”

她沒有一絲覺得自己錯了。

覺得她騙了他八年,把他耍得團團轉,又將他一個人撂下,轉而和另外一個男人成婚是錯的!

倘若不是招魂的早些,怕是她連衛陵的孩子都生下了!

他給她改過自新的機會。

她竟然把他們的家給砸了,還當著他的面,叫別人夫君,說想著別人!

傅元晉心裏也窩著一團火。

面色落了狠戾,狹長的眸中當即閃過冷怒。

“閉嘴!”

他過去一把按住她掙紮的後頸,低下了頭,強行與她抵住額頭,深深地望進她憤懣難平的琥珀色眼眸。

咬牙切齒道:“當初我就該殺了你,便不會有今日的作繭自縛。”

曦珠擺脫不了他的力氣,他的手還扯拽著她的發,頭皮生疼。

禁不住諷笑道:“你現在殺我也不遲。”

“不急。柳曦珠,若是此次我死罪難逃,你也跟著我一道去。”

對付許執,其實傅元晉還有一張底牌。

可倘若許執真的大義滅親,這張牌也不必拿出。

更何況,他也不想現出這張底牌。

當初在他眼皮子底下,都敢和許執通信。

若非那封信,衛朝便不會被皇帝授官,後來更不會累下戰功,得以讓衛家人回去京城。

而柳曦珠欺騙了他,也跟著一起離開。

此後兩人陰陽相隔,將近三年整。

這個水性楊花,又薄情寡義的女人,除了他,合該一個男人都看不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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